撰文：李潤茵 本刊記者
噗通！噗通！──聽到胎兒心跳那刻，楊小姐（化名）即使高興，也不敢太張揚，畢竟今年42歲了，她心知自己不「嫩」，生怕再有閃失。跟許多高齡產婦一樣，她捱過112針才懷上這胎，唯這位寶寶特別在於，用上了媽媽37歲的卵子。
凍卵寶寶
嚴格來說，寶寶是「台灣製造」──「當初若然沒有凍卵，恐怕連這次機會都沒有！」這條崎嶇的求子路，連家中「四大長老」都未知道，楊小姐向記者娓娓道來。
故事要由2018年說起，當年她37歲，月入5萬（港元．下同），因從事醫美行業，所以熟悉台灣，當地凍卵普遍，她亦因而早有接觸。跟許多職業女性一樣，楊小姐以事業為重，生育並非人生目標，甚至當年都未識老公，為什麼還要凍卵呢？
答案是「選擇」二字。她坦言，年齡為最大考量，「女人到37歲還未結婚，即使未來結婚想生仔，40歲後都難懷孕。原本35歲是卵子臨界點，我已經遲了兩年」。
究竟凍卵是什麼技術？這項手術最初原意為年輕女性癌友保留生育能力，因部分癌症治療，例如化療會傷害卵巢功能，所以先凍卵備用。不過，以前凍卵使用「慢速冷凍」，過程中產生的冰晶會損毀卵子，導致試管成功率低。
13年前，業界開始引進「玻璃化冷凍」，大幅提升卵子復甦率，其後經美國生殖醫學會證實，與新鮮卵子懷孕率差不多，「社會性凍卵」遂漸普及，並針對年齡開發療程，近年「凍卵旅行」成行成市，目的地便包括台灣、東南亞及美國等。
楊小姐取道台灣。相較香港，私家醫院取卵動輒10萬元，雪藏費每年1萬元不等；台灣價錢僅三分之一，約2萬至3.5萬元，保存費每年約2000元，即使連機票及住宿，還是相當划算，而且文字相通，距離香港僅1小時機程。
出發前，她先在香港做血液檢查，之後全程有專人安排，取卵約15分鐘完成，因為「凍卵是簡單手術﹝圖一﹞」。原本抱着「未來用不着都沒所謂」的心態取卵，5年過去，楊小姐由單身變人妻後，想法開始有轉變，「結婚都是想生孩子」。
豈料2019年，做婚前檢查卻意外發現患腎上腺腫瘤。除非徹底治癒，否則很易高血壓，不宜懷孕。「奔四」前生仔憧憬幻滅，直至去年，才重啟「做人」計劃。
只是努力半年不果，與丈夫都年紀漸長，所以馬上做IVF，但失敗收場。後來，也試過一次自然懷孕，可惜都是流產。她直言患得患失，但慶幸是「凍卵千日用在一時」，於是一通關立刻赴台──解凍卵子。
結果如何？眼前楊小姐挺着五個月的孕肚，就是結合她37歲卵子及丈夫42歲精子，「如果沒有凍卵，我們可能仍不斷在香港屢敗屢試IVF」。埋單計數，由凍卵到試管嬰兒，通通都在台灣進行。一位港女（媽）遠走他方為求子，楊小姐並非獨例。
10月，時隔3年，送子鳥終於「飛」到香港，這家台灣生殖中心還更上一層樓，選址ICC重開香港辦事處，財力可見一斑。近年，還聘用許多香港員工，用廣東話提供免費查詢，足見香港重要性。
技術問題
「通關後，至今有48位香港女生來台凍卵。」該中心生殖醫學醫師謝佳琳告訴記者。送子鳥並非獨市，皆因台灣生殖中心高度商業化，接近100間。疫情前，幾乎接力來港舉辦生殖講座。正因佔地理/文字/價格優勢，台灣是港女凍卵終點。
許多人認為由於香港法例規定，因非醫學理由進行凍卵，最長只能儲存10年，相反台灣可書面申請延期，導致香港女性棄港取台。然而，根據記者跟前線接觸，所謂「十年大限」其實未必是大限。原因是凍卵者通常會隔多久解凍卵子呢？答案是3至5年；凍卵港女年齡呢？綜合受訪者，約34至37歲，所以目前來看「大限」未必很關鍵。那麼，什麼驅使港女出走？
祈新生殖中心是一家位於台北的醫學中心，院方向記者透露，最近便接獲一對香港夫妻，雙方都帶聽損基因，之前生了三個孩子，只有一個沒有聽力問題，現在他們想生一個沒有致病的孩子，所以遠道而來台灣求醫。
這對夫妻先在香港跟小孩做檢測，清楚知道致病基因位置後，再到台灣進行胚胎基因比對，繼而在胚胎時期做PGD（著床前基因診斷），以及篩查出不帶聽損基因的胚胎，同時染色體正常，即PGS（著床前染色體篩檢）。
簡單而言，PGD指胚胎已知疾病篩查；PGS則是篩查胚胎染色體，人有23對染色體，而台灣報告不能顯示第23對，即性別。至於香港呢？「公立醫院不會隨便給客戶做 PGS，私家醫院則收費高昂。」院方透露，該對香港夫婦經美國醫院轉介。
真正限制是技術——事實上，香港在人工受孕成功率上，沒特別標青，整體不足四成！相信李天立清楚不過，這位中大生物醫學院副教授，今年初告別十年教職，瞓身自家初創「優殖」（EggLogics）。
「IVF並非尖端科學，主要分為三個步驟，即取卵、授精，再植回胚胎。但用產業鏈形容，IVF其實只是終端，最頂層是取卵，包括凍卵。」說得產業鏈，自然環環緊扣，但香港眼中只有IVF。
結果輸在起跑線啊！皆因取卵本身已是精密計算。李天立解釋，卵子數量出生時已註定，隨年齡增長遞減，「35歲呈懸崖式下降，38歲再跌半，所以35歲是凍卵年齡分界點﹝圖二﹞」。因此，這位男士體會到排卵確實「粒粒皆辛苦」，皆因「卵巢就像蘋果樹，有紅蘋果（成熟），也有青蘋果（不成熟）。女性畢生排卵量，只有300至400粒。打排卵針的話，可在短時間內，排出很多粒卵，不成熟會被丟棄﹝見表﹞。」
研究提升卵子質素十載，李天立已研發出技術確保卵子在冷凍前，成熟而優質（有些卵只是表面成熟，內裏壞掉），女士避免雪「壞蛋」，白白浪費數年雪藏費、冤枉錢，而且收費不超過取卵費10%，即凍卵5萬元，測試約2000元，「台灣及馬來西亞態度開放，很願意嘗試新技術」。
香港呢？「香港IVF市場其實很小，撇除三間大學，持牌機構只有11間。當中，三分之一屬同一集團。不過，醫院打不同算盤，所以如果有些香港女士，想用回香港技術，最近可能要到台灣。」
他還手持另一項全球首創技術，用女士經血內線粒體，傳輸能量去自身卵子，通過特製芯片，五毫升經血即可救20粒卵子——換言之，高齡婦女即使無足夠卵，也不用再承受多次抽卵煎熬，因為可用經血「救卵」。不過，保守作風比科學瓶頸更難突破。
態度問題
醫學界保守是一脈相承，也是嚇跑港女原因之一。眾所周知，香港出生率低絕全球，每名女性平均僅0.8名子女。今年《施政報告》鼓勵生育，重藥落在「生後」補助，例如兩萬蚊獎勵金。然而，本港女性首婚及首孕年齡正在一齊上升﹝圖三﹞，遲婚、遲孕不被重視，而且鮮少有人提及，過去12年，香港無論凍精、凍卵及凍胚胎，數量都是拾級而上﹝圖四﹞。意味着什麼呢？根本香港社會存在高齡產婦，而且人數「只會愈來愈多！」李天立說。
高齡產婦前身是什麼？很大機會是「三高」港女，她們高齡，但高薪及高學歷，而且「有生育意願」，不過在香港處處碰着「有仔趁嫩生」思維的醫生，所以毅然衝出香港，到世界各地尋找「求子密碼」。根據記者交流經驗，這些跑到海外凍卵／試管嬰兒的香港女士，往往有尋根問底的精神——楊小姐是例子。
其實，在台灣成功試管嬰兒前，她曾在香港花15萬，進行同類活動。結果固然失敗，問題是求診過程，更是令人懊惱，「我試過看兩個香港醫生，一男一女，也問過成功率多少，有個真是答我0%和100%……台灣勝在夠透明，所有數據一目了然，例如幾時最佳植入時間，然後解凍卵子成功率只有30%，所以我能夠做足心理準備，最後有六粒成功結合，以及兩個胚胎符合PGS。」
同樣憤憤不平，還有今年44歲的馬迪敏（Arwen）：「香港很少聽到『成功率』三個字。」回憶起4年前，以40歲高齡在香港求醫，Arwen直接用「絕望」來形容，「因為看五個醫生，有婦科醫生、有中醫，也有朋友介紹幫某明星生仔的醫生，結果個個說法不同！」
Arwen從事金融業，她生仔前的生活非常瘋狂，工作21年有9年讀書進修，還試過一星期上五天課，每晚工作至凌晨三四點，或許因為這樣捱壞身體，皆因她38歲那年，原本打算凍卵備孕，豈料卵巢已經早衰，連卵都凍不到。
起初兩三個月，她先在香港遍尋名醫，簡單歸納都是說年齡，然後沒有提供解方，她自己都笑說，普通人可能已經放棄，不過她意志堅定，「直接向外尋，那是被香港醫生嚇出來！」
許多人認為卵巢早衰無得救，但她偏偏不認命，跑到廣州中醫院調理8個月，「我自己都研究很多療程，例如日本流傳懷孕前暖宮」。旁人聽起來感覺累，但當事人完全沒氣餒，「好像衝着目標進發！」
正因這種性格，Arwen的AMH指數（抗穆氏管荷爾蒙，評估卵子庫存量指標）經中藥調理過來，結果她由卵巢早衰，最後成功抽到7顆成熟卵泡，並有3個囊胚可植入，進行人工受孕。
「我見到很多同齡朋友，為生孩子很努力，做10次IUI（宮腔內人工授精），然後政府排期排兩三年。其實，在香港做20次IUI，不如去別處做一次。在美國，有子宮就可以懷孕，沒卵巢都可以。」
法規問題
Arwen在美國接受人工受孕，背後原因很具凌駕性，因為她是「單身媽媽」，即沒有經歷過結婚、離婚，甚至沒有伴侶，所以根據香港法例，進行人工受孕，前題是要合法夫妻，好似Arwen這樣，有生育意願、卻沒結婚想法的單身女性，變相被褫奪「生育權」。
「香港沒有選擇，美國就很靈活。」於是，她通過「借精」產子，兒子叮叮已經3歲，由她、媽媽及傭人姐姐共同照顧，「生孩子是我個人選擇。身邊許多人單身好、單親好，其實都很普遍，而且現代社會，流行不婚主義，香港離婚率都上升。」相反，她認為，本港人工受孕規限應該放寬，合法婚姻以外，起碼接受同居關係。
立法會議員容海恩認同，單身女性權利值得重視，「對於現代女性來說，她們有經濟能力，會有自己人生規劃，生孩子不想受制於有沒有伴侶，找捐精者都可以」。
同時，她會繼續爭取資助凍卵，「現在已說延後退休年齡，女人是否吃虧點？說實話，生孩子黃金期都是事業衝刺期。女性學歷高，讀書都辛苦，當然要為自己」。
在美國加州，位於聖地牙哥的RSMC生殖醫學中心回覆本刊查詢，表示香港客戶佔10%，並逐漸增加，高薪白領女性為主，也有CEO，主要需求為凍卵及代孕。
——節錄自12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
